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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华苓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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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苓和七娘到王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两姐妹是特地回到家里换下孝服,着了鲜‘色’衣裳,带上了备好的礼物才去的王家。这也是清晨大郎出外前特意嘱咐过两姐妹的事——虽然家中上代长辈都不在了,但是该有的规矩法度,兄弟姐妹们是一样都不能少,这样出外见人,才不会被看轻了去。

如今的相公太太已经是谢华蓉,如此,作为华蓉的妹妹,七娘和华苓来到这府中,得到的礼遇倒似比以往更盛了些。人情冷暖总是微妙得很。

一路行去,轩廊边经过的仆婢都是恭敬行礼,与以往在王家看见的也并无不同。

“婢子问谢七娘子、谢九娘子安。”王家来引两姐妹的‘侍’婢笑容很甜,引着两人从偏‘门’进了相公府,一路往后院的正院行去,边笑着说道:“请两位娘子随婢子来,听说两位娘子来了,老太君特意叮嘱了下来,她老人家是极想要见一见两位娘子的。霏娘子并不在老太君这处,婢子已经使人去霏娘子那边说了,等两位娘子见过老太君之后,再往霏娘子那处去。”

华苓问:“霏姐姐的身子骨,现下应当没有大碍了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轻声回道:“婢子是听霏娘子院里的红叶姐姐说了,霏娘子这几日身子骨都见好呢。”

“那就好。”华苓和七娘都是松了口气。

七娘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拉拉华苓的手:“累老太君惦记了。我们这就去。”

那‘侍’婢福了福身,继续引两人往前走。这座相公府倒是与华苓记忆中差不多,是与丞公府很相似的装饰风格,雕梁画栋,‘精’致文雅。

华苓边走边往廊外看了看,虽然还是半下午,还有着些许阳光,但是天‘色’‘阴’‘阴’沉沉的,气温依然很低,怕是晚上又要下雪了。

一行人又转过一个院子,抬头就看见王砗手里提着只鸟笼走过来,里面是一对蓝‘色’皮‘毛’、带灰黑‘色’斑点的小鹦鹉。华苓来了‘精’神,立刻招呼道:“王二哥,王二哥这是要望那里去?你的鹦鹉可真是特别,是蓝‘色’的!”

王砗一脸闲适,提着细铁丝儿编的鸟笼走了过来,笑道:“谢九你这小丫头倒是识货。我这鹦鹉可是飘洋过海,从极西极西之地送过来的一对儿宝石鹦鹉。”

“会说话吗?”华苓兴致勃勃地问。她注意到了,王砗笼子里的鹦鹉在互相梳理‘毛’发,温馨得很。

七娘无奈地看了这两人一眼,都不着调得很呢。

王砗摇了摇头:“这一对倒是学不会了,若是要能说话的鹦鹉,要打小便开始调-教。”

“噢,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华苓说:“我还听说,若是叫鹦鹉学舌,还得在它小时候将它的舌头割一割?”

“你这就听错了,鹦鹉是不能割舌的,若是割了,多数都活不成不说,活得成的也多半照旧学不会说话。”王砗漫步随着华苓和七娘往老太君的院子走,慢悠悠地解释:“若要会说话的鹦鹉,公的比母的好教许多,五头里就能有一二头教成的。”

“原来如此。王二哥果然懂许多呢。”华苓真心赞叹。王砗是她遇到这么多的人里面,活得最舒服的一个了。活得舒服,就很有情趣,什么都想玩玩、都想看看,能鼓捣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来。

“都只是略通皮‘毛’而已。”王砗道。看见华苓当真在仔细观看他鹦鹉的皮‘色’和动作,如此捧场,王砗便说:“这两只都是公的。前面原本是得了两对儿,但那母的没养好,折了。这阵子你二哥在令人搜寻好的母种,等寻到了,抱窝养出小的来,就送你一对儿。”

“那就先多谢二哥了。”华苓粲然而笑。与王砗说话真的开心,一点都不会觉得紧张或是别的什么。然后她就看见前面领路的‘侍’婢偷偷觑了王砗一眼,拧回身去偷笑,不由问:“王二你又作甚了,叫人家瞧着你都想笑呢。”

王砗说:“也没甚,不过就是近来天气也冷,在屋里挂了十来个鸟笼子,如今是一院子的鸟雀叽喳,倒比人声还响亮些。”

七娘蹙眉道:“声音倒还好,只这鸟儿也需吃喝拉撒呢,这味儿总归有些不好闻。”七娘的想法颇为正统,这种玩物,叫下人们看着也就是了,何必放在身边。

王砗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都是娇贵鸟儿,一时间与‘侍’人养我不放心。”

七娘知道她是说不通王二的,也就不再说了。

华苓在一旁笑,心想其实若是没有卫羿,王砗这种人应该能算她心里最理想的对象。卫羿是实实在在的,根本就不懂得情调是什么,也不怎么懂得讨好人。至于王砗么,若是生在后世,大概就是那种愿意‘花’上五个小时,在家里折腾出一顿完美的烛光晚餐的人,‘浪’漫得很。

想到卫羿,华苓的心情又低落了些。今日还没有得到东北前线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战况如何了。她只知道,卫羿已经率队回到了鸭绿水边。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保证不会受到一点伤。若是像那回伤在手脚,自己也能压制毒伤还好说,若是刀剑无眼,伤到眼睛了,或是耳朵,或是鼻子又如何,手呢,‘腿’呢,她根本想象不到,若是卫羿回来是……残废了,她应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虽然她自认为心不坏,也会忍不住想,若是要受伤,还是伤在随便什么别人身上好了,有那等忠心护主的下属,以后她一定会好好抚恤他们的亲人。

她叹了口气。有了立场之后,人就很容易显得恶毒了。

……

“小九,到了。”七娘拉着华苓,嗔了她一眼,跟在王砗后面走进王家老太君居住的正院。

‘侍’婢笑着掀起帘子,请王砗、七娘和华苓进去。老太君坐在堆锦铺绣的炕上,慈眉善目,发丝‘花’白,看着很亲切。谢华蓉带着‘女’儿王倩和小儿子王仁,都簇拥在老太君身边坐着,笑盈盈的,两个炭盆放在角落里,厅堂里暖融融的。

前些年和谢家姐妹玩得好的王家姐妹已经都陆续出嫁了,王雪、王雾等,有嫁在金陵的,但还是往外嫁到别州大族去的多些。

老太君眯缝着眼睛往进来的这几个年轻孩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砗郎也来了。菁娘来我身边,叫我瞧瞧。还有这个,是熙和家最小的‘女’郎罢。来,来。”

王砗还是不敢把鸟儿这种东西随便搬进来冲撞老人家的,放在了外面,见了礼之后就在炕下的高椅坐下了。七娘和华苓先是给老太君问了安,又笑着朝华蓉和两个外甥打了招呼,将带来的礼物分别给出去,才一左一右靠在老太君身边。七娘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说话。

“这人哪,年高了就易忘事……”老太君轻轻拍着七娘的手说,“你们家爹爹去得早些,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年轻孩儿了。”

“并不苦的。”七娘忙笑着回道:“老太君,有大哥、二哥在呢,我等兄弟姐妹都过得十分好。”

老太君含笑听着,慢慢点着头,动作是老人常见的慢,不过依然雍容。养尊处优数十年,养出来的气度自然很不一般。

华苓看着老人家,回头算了算,老太君今年大概有七十岁了,身子骨是比前几年要弱气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浑浊了,满脸皱纹,但是神情依然慈和温柔,矜持得体。看着老太君,华苓就觉得整个人都好似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论年轻的时候要经历多少挫折,若七十岁的时候能如老太君这样子,依然气度雍容,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老太君就像一个样本,指出了一个‘女’孩子以后能走的一条路。她甚至觉得有些感‘激’,不为别的,就为今日能坐在这里,听她说说话。

华蓉也笑道:“老太君,华邵、华昌都是极能干的好郎君,定是能好好照料弟妹的。老太君只管放心。都说外甥似舅,我也很盼着大郎、二郎都多像他们舅舅些,生生‘性’‘性’的,以后也能好好撑起家来。”

才三岁不到的王仁坐在母亲膝上,懵懵懂懂地说:“二郎不像舅舅。”

“那二郎像谁人?”华苓歪歪头朝这小孩儿笑。

王仁往母亲怀里缩了缩,黑亮亮的眼睛朝华苓看了看,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王倩笑着替弟弟说:“苓姨,二郎他是有些儿怕生呢,他是很想答苓姨的话的。二郎是像爹爹呢,是不是?”

王仁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王倩已经十岁了,伶俐又可爱,穿一身嫩黄‘色’的襦裙,与七娘像得不得了。华苓对王倩完全是爱屋及乌的喜欢,细细看了她好几眼。

“原来是这样啊。”华苓道:“二郎可真聪明,苓姨也觉得你很像你爹爹,长大了一定是特别俊朗的郎君。”

“——还有,倩儿长得与她菁姨可真像啊,一大一小同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好叫人羡慕。老太君你说是不是,老太君你瞧瞧呢。”华苓笑嘻嘻地握着老太君的手摇了摇。

“倩儿是蓉姐的孩儿,与我自然像些。”七娘拉着王倩的手笑,两姨甥确实长得像,所以王倩自小就很粘她。

“确实是像得很。”老太君将王倩和七娘都拉在身前,细细看了看,开怀道:“好,好,好,都是伶俐乖巧的好孩儿。”虽然长得是像,但王倩比七娘要活泼了无数倍,当下就笑嘻嘻地蹭在老太君的膝头撒娇,闹着要这个要那个的,折腾得很,但是也叫老太君高兴得很,叫身边的掌事嬷嬷去钥匙去开了库房,给这一屋子的年轻孩儿一人赏了几样‘玉’制的物件儿,只说‘玉’养人,特别是‘女’郎们,很该时时都佩着‘玉’的,养成一个温静文雅的好‘性’子。

年轻孩儿们都道了谢。老太君‘精’神头很好,也有兴致,孩儿们也捧着说话,就慢慢提了些往事。

其实算起来,大丹朝立-国也就百来年而已。立-国以后,大丹的边地一直都不平静,大丹人是与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异族争斗了好几十年,才保下了如今这些地盘。

老太君姓戚,出身北地恒州戚氏,小时候是过过苦日子的。恒州在幽州西南百来里处,算是关内地域,但在边地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恒州本地官民的粮米,不论身份家族,全都只能留下勉强够吃的口粮,其他全都支援到前线去。

那时候,就是大丹人刚刚打退了新罗,还在抗衡北地靺鞨遗族的时候。

从老太君简单的描述里,华苓就能大致想象出那时候的艰难,不由道:“咱们如今享用的都是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多谢老太君教诲,苓娘不敢铺张‘浪’费。”

七娘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王倩也抢着说道:“倩儿与弟弟以后也定当尽力俭省些,这世上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人呢。”

“倩儿乖得很。”老太君赞许地说,从怀里‘摸’出了一串木佛珠,慢慢地捻数,说道:“盼着边地战事早早完结了的好,这多打一日,边地子民就受苦一日哪……”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欢笑的话,倒是王砗没有什么顾虑,朗声笑道:“老太君无需多虑。我们大丹的军队都是久经磨练的强兵健卒,新罗不过弹丸之地,如何能与我朝抗衡。只管等着罢,等过了年,开‘春’边地雪化了,我们大丹就能一举将整个新罗拿下,再也不叫它养虎为患。”

王砗毕竟已经成年,也颇有见地,说的话是很有信服力的。一屋子的老少都被他一番话说定了心,又俱都重新开怀。

大郎带着弟妹迁往江州,华蓉作为大姐,心里自然是记挂的,刚好趁着这回七九两个来了,又寻机会细细问了问她们在江州的生活,听到说处处用度都还与金陵相近,才略放下了心。

……

见过了老太君,陪着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华苓和七娘才告辞了老太君和华蓉母子,由‘侍’婢引着转往王家三房。

时近傍晚,天上开始飘下了绒绒的雪‘花’。

走入三房的庭院群,华苓和七娘都感觉到了,三房的气氛明显与老太君处有些不同,仆婢们看着沉默寡言的,也很少笑容。

‘侍’婢在前面领路,隔着四五步,华苓悄声问七娘道:“说起来,七姐,没记错的话,到腊月初王三哥要成婚了呢?”

“应是如此。”七娘斜华苓一眼,恨恨地拧了拧她的手腕,也是悄声道:“但这与我无干,你提他作甚。”

“怎么说都是熟人,这等人生大事不该知晓一二嘛。”华苓嘀咕。

“确实是该知晓一二,但你这促狭鬼儿说的定然不是那个意思。”七娘瞪华苓。

华苓展颜而笑,低声道:“好嘛,好嘛,我是促狭鬼。——但我觉得么,你的选择是对的。”

两姐妹心照不宣地朝彼此一笑。看王家三房气氛如此沉闷,自然是因为主人近来心绪不佳,才叫仆婢们都不敢说笑,连抬高点儿头都不敢。一家子都是如此风貌,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岂不是闷死人。

……

三房太太带着笑见了两人,只道“小娘子是有心了,还记得还探看我们家霏娘呢,伯母感谢得很”,然后把两人领到了王霏的院子。

也许是因为两姐妹是来探看自己家‘女’儿的缘故,华苓觉得这位三房太太,对她们倒是比以前还要热情些。

“霏娘,瞧瞧这是谁来了?”

“霏姐姐。”两姐妹齐声道。

“……母亲。好妹妹,菁娘、苓娘,你们来了。”王霏躺在‘床’上,人显得很是消瘦苍白,神情呆怔。不过看见七娘和华苓联袂进来,她‘露’出了笑容,在‘侍’婢的服‘侍’下坐起身,靠在大迎枕上,又柔柔声,很是抱歉地说道:“倒是叫两位妹妹见笑了,姐姐来不及梳洗装扮……”

三房太太——实际上在王磐和华蓉正式掌家以后,应该称为三老太太了——这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女’儿‘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细细看了看她的气‘色’,温声说道:“都是一家姐妹,菁娘和苓娘来瞧你也是一片心意,那些个旁枝末节的,大家伙儿就都不必在意了。菁娘、苓娘说,可是如此?”

“老太太说得是。”两姐妹应了声,华苓忍不住暗笑了笑,三老太太也是疼‘女’儿,给客人作主作的可顺当了。

王霏‘露’了‘露’笑,垂头道:“母亲说得是。”

三老太太见王霏十分乖巧温顺,便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们年轻孩儿就在一处说说话儿罢,我那头还有些事,就叫林嬷嬷伴着你们罢。”

三老太太留下了一位矮胖身材、沉默寡言的嬷嬷站在角落里,很快离开了。

七娘这才在‘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蹙眉说:“霏姐是瘦了许多。身上可还好?”

“早已无大碍了。”王霏笑着摇头说。“你们是才回金陵几日罢?还记得来瞧我,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华苓看见王霏望了那老嬷嬷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奇怪。三老太太看着如此爱护‘女’儿,为什么像是在限制她的言行。

她也在‘床’位坐下,笑道:“若是身上并无大碍了,霏姐平日就多些下‘床’行走才好。多动几步,就想多用饭了,再每日晒晒阳光,叫身上暖一暖,气‘色’就好起来了。我小时候就觉得霏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郎,如今也还是呢。”

王霏当即伸手去拭泪,良久,哽咽道:“也就是你们……还记着我了,如今,如今外面人都是如何说我,我心里……心里明得很……”

华苓赶紧闭上了嘴,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心疼。

这在她的记忆里是何其美丽的一个‘女’孩,当年众星拱月,成年之后求娶的人家几乎踏破相公府邸的‘门’槛。如今也才二十出头罢了,但却如此消瘦,颧骨下陷,眼神发木,面‘色’苍白。

王家对外自然说是王霏的胎是意外保不住,小产了,但根本不必多想就能知道,王霏怀的宝宝,既然那是叛逃的‘奸’贼诸清延的血脉,是王家根本不可能留下的。

苏州诸氏阖族诸人,现在是押解进金陵来了,这几日里就将由三司共审。不过在哪里审其实都一样的,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满‘门’抄斩。一个通敌卖国的家族,大丹朝野是不可能肯叫这一族系延续下去的。

——但是,晏河的判断若是真的,这些年他们所见到的这个诸清延,就很可能只是一个在脸上动过手脚的冒牌货,借以替代诸氏真正的嫡系长子而已。

若是如此,苏州诸氏阖族这上千人,很可能就是无辜的,含冤受屈而死。

若事实当真如此,此人进入大丹时定然还十分年幼,他如何能保守住这样的许多秘密,做下这许多事,愚‘弄’了整个大丹,尔后还能施施然,带着许多资源成功金蝉脱壳而去?谁支持的他?

这些内情大丹必须都‘弄’明白,否则整个国度都得寝食难安啊。

王霏越哭越甚,七娘给她拭泪,安慰她道:“霏姐不要想这样多。你是王家‘女’,身份尊贵,谁敢多说一二?”

那林嬷嬷走上了两步,带着笑不软不硬地劝说道:“霏娘子快快勿要如此了,这是客人来瞧你呢,很该高高兴兴的。”

王霏默默地拭尽了泪,沉默不语。那嬷嬷见她止了泪,又退回了墙边站着。

王霏低声问道:“你们可知……可知那边地战事如何了?”

七娘说:“这些小九比我清楚,小九来说。”

华苓整理了一下,说道:“十月三十日,辽城州失陷,新罗人围城纵火,子民死伤过半。昨日里得到的讯息是十一月四日发回金陵的,说是新罗人弃了辽城州,往辽城东北向的哥勿州去了,我们大丹的兵马紧追其后,必能将新罗人剩下的数千人马尽剿。那段防线的长官是忠武将军殷林力,殷将军驻守鸭绿水近十年,想必对那周近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虽然前面他折了两千五百人,又失了辽城州,但我想——”

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话说得可真是违心:“但我想,忠武将军麾下还有一万多兵马呢,是新罗两倍之数,想来定是能反败为胜的。”

其实华苓和大郎‘私’下讨论的时候,对忠武将军的指挥能力是一点都不乐观。看他先头的新滩营地丢得如此利索,辽城州失陷得如此利索,实在是很难让人对他保持信心。但这话自然不能大刺刺地与这一屋子的‘女’‘性’说。她也不敢在王霏跟前提诸清延,若是又引得王霏流泪不止,她就罪过了。

“是吗……那就好……”王霏喃喃地说着,又笑了笑。过了一阵,她又开了口:“苓娘……你可知那……那……诸郎君——”

林嬷嬷飞快地走到了‘床’边来,肃声说道:“霏娘子,老太太有吩咐,那些个无关人士,我们家是不理会的。”

华苓和七娘都吓了一跳,王霏只是问一句话,这林嬷嬷怎么像被针戳了屁股似的蹦了过来。

王霏住了口,呆呆地出神,神情似笑似哭,不说话了。似是也忘了旁边还有两个客人。

华苓知道,她大概是受了许多刺‘激’,大量‘阴’暗不良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又根本没有人好好给她排解,成了这样子。身体状况和情绪状况都趋于崩溃,这样的人怎能好起来?

这样的时候,能给一个人最多安慰的自然是家人,但王霏的爹妈、王磷这些人,恐怕并不看重她,也许在心里已经是排斥她的。

做错事的是诸清延,王霏本身有什么错。人很容易有种心理,像一个‘女’孩若是被强-‘奸’了,不明真相的人听了,第一个反应多数是谴责强-‘奸’-犯,但第二就会想,这个‘女’孩是不是也有错?比如穿得太清凉暴‘露’,搔首‘弄’姿,引人犯罪。

若是被证实了‘女’孩有一丁点不妥当的举动,有些人的关注焦点就会转到这上面来了,指责‘女’孩本身行为不当,甚至不再怜惜她,认为那是自作自受。

这真是可笑的事,野兽从羊群里捕食了一头羊,其他幸存的羊不去拼死除掉野兽,反而缩在一边,指责这头羊当时不该站在羊群边缘。

——实在太叫人心疼。

“七姐。”华苓轻轻朝七娘说。

七娘点点头,拉住了王霏的手摇了摇,笑着缠着她说话。两姐妹使尽浑身解数,才叫王霏开怀笑了一回。

终究是客人,华苓和七娘在王家待到晚食之前,也就向王家人告辞了。只是未成婚的小娘子,也没有长辈送出来的道理,于是只是华蓉遣了两名嬷嬷来送她们登车。

……

天‘色’已经擦黑了,外面依然飘着绒绒的小雪。下雪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冷。华苓让七娘先上马车,在金瓶的帮忙下把厚狐狸皮斗篷的帽子戴了起来。

王磷的马车刚好回了府,一下车就看见了谢家姐妹。他亲自提了灯笼,走过来笑道:“七娘、九娘这就要回去了?倒是我赶得不巧,没能招待一二。”

“三哥公事繁忙,我们姐妹怎好打扰。时候不早了,小九,登车罢,大哥在家中许是等得急了。”七娘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淡淡地朝他点点头,唤华苓上马车。

“来了。”华苓打量了王磷两眼。王磷如今是从八品律学博士,着青绿‘色’的八品官服,看着很是气宇轩昂,神情稳重,属于少年的幼稚之气已经慢慢散了。

王磷朝七娘道:“早前听闻七娘与朱大的事是定了下来,恭喜了。”

“多谢王三哥。”七娘笑了笑,遂也道:“我知下月初便是三哥的大喜日子,只是我们家如今在江州,也不知能否回到金陵来吃三哥一杯喜酒,沾沾喜气。若是赶不上,小妹也定然会给三哥预备一份厚礼为贺。”

七娘就是冷清的‘性’子,再热情的道喜话儿,到她嘴里出来都没有多少热乎劲儿。就是这样不爱讨好人。华苓听得暗笑不已。

王磷朝七娘看了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将两姐妹送到了大‘门’口。

两姐妹的心情都不太好,一路无话。

……

大郎急匆匆在十一月初回到金陵来,其实是因为华德掌丞公之位后,完全没有再推动族里进行族律革新的意思。大郎是来面见华德,向他陈述利害的。这一桩事要进行,族里的阻力依然很大,若是华德对这事不闻不问只做不知,二十年内,恐怕就再没有丁点机会,谢族已经迈出的一小步,也会倒退。大郎与父亲同样对这件事投注了大量心力,实在不能看着这个计划就如此搁浅。

但在金陵几日里,大郎三番两次面见华德,华德都是极忙,有时候见了大郎一面,也只推说如今朝中公务繁忙,北地还是战事未停呢,实在没有心力考虑族里这桩大事。

而回江州前日,兄妹三人到丞公府赴宴所看到的一切,更加是令大郎和华苓确定了,华德与他们的爹爹,其为政的理想原来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

重新踏入丞公府,华苓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座府邸了。

大概谢华德夫‘妇’都爱富贵辉煌的装饰,丞公府里从前院到后院,每一座庭院、每一转回廊里都悬满了‘精’细华丽的灯笼,映得白夜如昼。又因为十一月气候已经颇为寒冷,在九曲回廊等太过通风的地方,又以大匹大匹价值千金的织缎从屋檐悬挂而下,阻挡寒风,熏起沉香、炭炉,生生将一座府邸装点成了温暖如‘春’的锦绣庭园。

是丞公太太车氏在府里办了个很大的宴会,遍邀金陵世家子弟,大郎兄妹回了金陵,自然也得了邀请。

这宴会据说是新丞公亲自发的请帖,朱卫王谢在金陵的族人是尽数来了,还有些偏支的王公贵族,少说也有三四百客人。

香风鬓影,丝竹悠扬,华德夫‘妇’邀来的客人们按照地位和关系远近分成了一堆一堆的小团体,享受美酒、美馔、美音、美伎,谈笑风生。

……

大丹这片土地实在太广阔了,也确实是地大物博,东北燃着战火,但是金陵依然可以酒醉金‘迷’,分外安逸。

一回到金陵,华苓就很敏感地发现了这样的状况,微觉不安。让百姓安心是应该的,但若是权力的中心也都如此安逸,这真的好吗。

对军队在鸭绿水畔的失利,朝臣们当然是愤怒的,纷纷上折子奏请朝廷,有希望令朱卫两家调派大批兵马进攻新罗、一雪前耻的,又有希望将失利的忠武将军殷林力换掉,重新任命一名实力高强的将领掌管鸭绿水防线的,当然,这个建议实在太纸上谈兵,早就被新丞公谢华德和新相公王磐驳回。

然后,不论如何愤怒,这也都不干扰朝臣们在下了朝之后去赴名目繁多的宴会,或是到城西淮水两岸林立的脂粉阁、销金窟里去寻消遣。

其他的世家子弟、豪商子弟更是不用多说,努力上进的自然也有,但金陵是如此繁荣富庶,江南是如此安逸舒服,对新罗人骂上几句之后,想想边地还有那么多的军队防守着呢,安全得很,打不到金陵来,自然还是着紧享乐。普通百姓也不会有多重视边地在发生的事,劳碌奔‘波’、柴米油盐忙着糊口。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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