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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离边

四皇子这一病,十分凶恶,一日就高烧得糊涂了,嘴唇裂开,满脸通红,还不出汗。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平时也笨手笨脚地帮忙,脾气温和,得到了大家的喜爱。现在他倒下了,大家都非常担心。众人围在床边,看段增皱着眉头号脉。段增放开手,说道:“积食不消,加上劳累不堪,寒气入体,倒不是什么奇难怪症。”

施和霖不解:“积食不消我们没吃油腻的呀。”

段增不看施和霖:“额,我们前段时间在野外跑的时候,常常吃些兔子麋鹿什么的……”

施和霖瞪眼:“怎么也不给我带回来些”

段增说:“油乎乎的,怎么带”

施和霖对着四皇子摇头:“若是油蒙了心窍又受了寒,会死人的……”

苏婉娘哭了。

段增挥手说:“没事!我给他下猛药!”

施和霖皱眉:“虎狼之药伤其根本……”两个人讨论着写了方子,苏婉娘一个劲儿地流泪,沈汶小声安慰她:“肯定没事的!真的!”她知道苏婉娘很负疚,如果四皇子不跟着她出来,就不会病成这样。

张允铮在一边说:“不就是吃得油腻了吗我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经常吃多了,给他开黄连!”

段增怒斥张允铮:“不懂医的别在这里指手划脚!小心我给你来副药!”

张允铮不屑:“懂医怎么了人也不差点死手里……”

段增刚要接着争吵,施和霖忙把药方塞在张允铮手里:“劳小哥去抓药吧!”

张允铮看手里药方:“看!这不有黄连吗才这么点儿我过去吃的比这多,是不是该多加几钱”

施和霖吓得说:“不敢随便加呀!”

段增说:“我得跟他一起去!不然他给我胡来,出什么事算我头上!”

张允铮说:“切!不识好人心!”临走对沈汶使了个眼色:别在这里了!

两个人一起去抓药,施和霖守在屋里,沈汶拉苏婉娘,苏婉娘摇头不走,沈汶只好自己离开了。

药抓来了,苏婉娘去熬药,段增给四皇子扎针,等到药煎好了,给四皇子灌下去。段增施和霖与苏婉娘守了一夜又一天,次日下午,四皇子终于出了汗,烧退了大半,段增号了号脉说:“该是见好了。”

大家听了才放下心来,入夜,苏婉娘说她会守着,段增和施和霖睡在了外间,算是照应。

四皇子在高烧中觉得很难受,胸中塞满棉絮,喉咙火烧火燎,头痛连带着眼睛都像是要爆开一样。他脑子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儿是蒋淑妃抱着他给他唱歌谣,一会儿是路边暴露的死尸;一会儿是丁内侍和他一起搭积木,一会儿是黑暗中干涸的田野……

他仿佛又在棺柩边哭得昏了过去,难受得不想活了……隐约里,他感觉到有人给他擦脸擦手,低声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知道这是苏婉娘,竟然觉得好受了些。他想到人的痛苦真的只属于自己,谁也不能替他这么难受。人既然要承担自己全部的痛苦,也证实了本质中的孤独。如果自己现在死了,日月山河依旧,也许他认识的人们会难过一段时间,可他终将只是大多人命里的过客。真的要为他伤心一辈子的,大概只有丁内侍和苏婉娘。他这辈子,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只望不负这两个人……

四皇子醒过来,睁眼先看到了农家简陋的屋梁,梁间挂着蜘蛛网,墙壁上落了积年的灰尘。他转眼旁顾,那边桌上有一盏油灯,苏婉娘坐在桌边正低头缝着一块布料。

刚过了高烧,四皇子的嘴唇都烧掉了一层皮,他勉强出声说:“别……做了……费眼睛……”

苏婉娘忙抬头,见四皇子醒来,眼睛又湿了。起身从炭盆上拿了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热水,坐到了床边。四皇子支起身体,就着苏婉娘的手中杯子喝了几口水,又躺下。苏婉娘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四皇子轻摇头:“没事,就是嗓子疼……”

苏婉娘要哭了:“吓死了我,你出事了可怎么办”

四皇子艰难发声说:“把我的尸首运回皇陵……冬天坏不了……就说我是在那里死的……”

苏婉娘一下子哭出来:“你胡说什么呀!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

四皇子出不来声音了:“别哭……别哭……”

苏婉娘抹了下眼泪:“那你别胡说!说你不死了……”

四皇子闭上眼睛:“好……不胡说……不死了……”

等四皇子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屋外有人们的切切私语,段增正坐在一边举着一本书看。见四皇子醒了,起来说:“我就说你该醒了!来喝药吧!是苏娘子给你煎的,汶小哥逼着她去睡觉了,说你没事,就是装病赚她眼泪呢。”

四皇子苦笑,段增把温在水里的药碗端出来,说道:“刚刚好。”过来一把扶起四皇子,四皇子接过碗,一口气把药喝了,虽然苦得让人想吐,可此时却觉得有种很合适的感觉,把咽喉处的火燥全都浇灭了。他缓缓地出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哑着声音说:“我这么一病,是不是就耽误事儿了”

段增小声说:“我看倒是没有。今天那位严大舅来了,听说我们不走,特别高兴,要和文小哥好好说说事儿。你安心养几天,你这是伤风,别再受寒,转成伤寒就不好了。”

四皇子点头,段增把一床备用的被子叠了叠,给四皇子垫在背后,让他坐稳了,说道:“我去给你端些稀粥来,你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这身子骨,日后顶多吃几个鸡翅膀,什么鹿肉之类的,真得少吃,你克化不了。”

段增刚一出去,施和霖就进来了,笑着过来把了下脉,点头说:“年轻就是好,发通烧就去了寒。”

四皇子只觉得格外疲惫,浑身散了架一样,坐都累,半躺下虚弱地问:“我多少天才会好”

施和霖说:“二十来天就该都好了,你可不能急,去了根儿才成。”

四皇子心中很惶恐,深觉自己惹了麻烦,低声对施和霖说:“你去跟文小哥说,你们可以先走。”

施和霖笑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大家一起出来,自然要一起回去。”

段增端着一碗粥进来,听见施和霖这话,借着话茬说:“哦,那个,我不和你们回去了。”

施和霖睁大了眼睛,惊慌地说:“为什么!”

段增尽量表现得无关紧要,将粥碗递给四皇子,很随意地说:“三年后大战难免,我得在这里做些准备。我跟季军师说了,他给我几个人,在这里建个医馆。那个……文小哥也说,要教出一队医护兵士,好到战场上救治伤兵。”

施和霖笑容完全没了,一副要哭的样子:“你怎么这么狠心这里这么冷,我快被冻死了……”

段增很不买账地说:“你干吗要留下你得回去照顾苏小弟才成,他身边得有人,我这么大了,不用你照顾了!”

施和霖带着哭腔说:“你听听,我才认你当了儿子!你就赶我走了。”

段增要抓狂的样子:“什么叫才认了儿子就赶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好不好你教我治病救人,这里不正用上我吗”

施和霖一副神思无措的样子坐到了四皇子的床边,有些呜咽:“我都跟着你来了,可你不跟我回去……”

段增一跺脚说:“谁让你跟着来啦!我又没说我不回去了!你到京城里等着我不就成了!我三年后肯定回去的!真是!”开门出去了。

四皇子端着粥碗有些不知所措,施和霖从四皇子手上接过碗,拿了里面的勺就给四皇子喂粥,一边喂一边流着泪说:“我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喂他来着,那时候,如果我不喂他,他就不吃东西……”

四皇子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大为窘迫,可是见施和霖样子可怜,只好张嘴喝下粥去,施和霖唠叨着:“你可得对你父母好,人老了,心就软了,就想让孩子守在身边……”他在难过中完全忘了四皇子是身份,忘记了四皇子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是皇帝。

四皇子蓦然涌起一阵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在,母亲在梦里都没见到,而父亲,即使活着,却也是不能相见的……一时也眼睛红了。正当两个都倍觉伤感时,张允铮开门进来了。他一见施和霖在喂四皇子粥,大为惊讶地说:“怎么!你病成这样了!刚才段郎中还说你没事了。”

四皇子很不好意思地从施和霖手中把粥碗接过来,说道:“我自己来吧。”

施和霖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对着张允铮抹眼泪说:“我儿说不和我回去了……”自从认了段增为义子,他有时就把“我儿”挂在嘴上了。

张允铮没心没肺地一挥手说:“这几年我都没在我父母身边过几天,我父母要是像你这么难受,那还不哭坏了眼睛可我每次回去看他们,他们都还没瞎……”

施和霖气道:“你这个不孝子!近朱者赤,我儿跟你们混怎么能有好!”话这么说,可他倒不流泪了。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了!”张允铮拍了一下手,施和霖正疑惑间,张允铮凑过来说:“你该娶个夫人!”

施和霖瞪眼骂道:“你小子才多大!毛长齐了吗!自己的亲事都没影儿呢就敢来对我说这混话!”

四皇子想笑,可一下咳起来,施和霖转身给他拍后背,张允铮抬起下巴说:“有理不在年高!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施和霖摇头说:“我一直不娶妻,就是怕娶来的妇人对我儿不好,人们都说后妈狠毒,在你背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张允铮不解道:“段郎中比我都大吧谁能把他怎么样”

施和霖说:“可我还有个苏小弟要照顾呀。”

张允铮望天:“那我就没办法了。”

四皇子叹息道:“郎中真是菩萨心肠。”

施和霖忙摆手,“千万莫要亵渎神明!我不过是个有私心的人。我跟你说,我给我儿攒下了许多钱财,日后好给他娶门好亲事。我若娶个女子,论情分,怎么也多不过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我自然会想把钱多留给我儿,但那女子可会甘心我这么多年行医,看得最多的就家人间因财反目,想夺产的,想图人嫁妆的,想谋害亲人的……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我儿天性大方,不在意钱财,可我却不能让我儿日后受这个委屈。”

张允铮说:“也许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呢”

施和霖摇头说:“我年纪大了,若是想要孩子,就得娶年轻的女子,可那样,不糟蹋了人家谁想和个半大老头子过日子万一我已无力生子,不耽误了她一辈子这都是造孽呀!”

四皇子看看施和霖,觉得他不比自己的父皇年长,想到后宫里那上千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子,忽然为自己的血脉承继感到羞愧。

张允铮也没辙了:“你就算是为了下辈子修行吧。”

施和霖苦笑:“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我儿的,这辈子是来还他呢。”他长叹道:“还就还吧,我心甘情愿。”

张允铮出主意:“你给他的比你要还的还多才行,让他欠了你,下辈子他好来还债呀,要不债清了,不就见不着了”

施和霖点头:“对呀对呀!”

张允铮很得意地说:“我可知道有人欠了我,已经把多少辈子都押给我了!”

施和霖终于呵呵笑了:“你小子,也不是那么傻呀!”

四皇子虽然没说出来,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若是苏婉娘欠了他,他们就能下辈子也在一起了,可接着又发愁:他能给苏婉娘什么呢让她几辈子也还不清

虽然段增安慰四皇子说他没耽误事,可实际上沈汶的确因四皇子的病要多在边关待些日子。她知道伤风这种事,说小是小,说大是大,现在还不到三月,加上还有个闰三月,天气依然寒冷,本来就容易病上加病,她可不敢冒险走路,得等四皇子彻底养好了再说。

沈汶一时走不了,来得最多的是严氏。

现在燕城里,引人注目的是季文昭和沈毅沈坚的军队重组,外加为燕城城建募集民工之类的行动。严氏天天跟着季文昭等人出来到各处军队所在摸底,中间分散行动,她就与张丁到沈汶所在的驻兵村落里。

严氏总与沈汶和张允铮研讨各种武器的制作,特殊金属的冶炼,甚至讲到怎么将爆竹里的火药用于武器……有时,季文昭也会与沈毅一起来,几个人反复谈论未来的战役部署。

虽然沈汶将自己的计划和武器等都交给了边关,可是这毕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其中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而且,说到最后,什么样的武器,什么样的计谋,都还得需要人去实施。所以越谈,沈汶越心虚,面带忧虑:这些都是她的亲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季文昭看出了沈汶心思,对沈汶不快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除了你谁都不行了”

沈汶鼓着嘴:“我希望能万无一失……”

季文昭哈哈笑了:“哪有这种事要的就是有惊有险才好!最好是像在悬崖边上走……”

张允铮少见地没有支持沈汶,反而是和沈毅一起赞同地点头,沈毅说:“小……弟,你已经给我们帮了大忙,给了我们这么多新的武器设计,其他的,你就不要担心了。”

沈汶叹气:“其实,新式武器只能管一次战役,日后,这些弩箭的设计终会被对方所学习,而我们这边,为了便于统治,总会抑武扬文……”

季文昭皱眉:“你是说,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拿着这些先进的武器来打我们”

沈汶点头,“拔剑者死于剑下,武器的更新是没有止境的,一旦开始,就是竞争。如果我们这边的皇帝没有胆气,日后就无法在武器上拔得头筹。”

沈毅说:“此次大战如果能胜,也许会给边境几十年和平。”

沈汶说:“若是真的能完胜,你一定要说服侯爷退隐。”

这次三个男子谁都没有表示异议。

季文昭去看四皇子,一脸的忧虑。四皇子问:“修明可有难事”

季文昭坐在四皇子床边:“有时,我也觉得前途无望了。朝廷下了减兵之旨,沈家军没有兵源,北戎正是兵盛势大之时,我军必须凭借利器和工事才能有取胜之机,可是……”他叹了口气。

四皇子不解地问:“能胜不好吗”

季文昭缓缓摇头:“若是我方得胜,所用之武器早晚会被对方仿造。而且,飞鸟尽良弓藏,文小弟说,战后让镇北侯请退。”

四皇子也皱眉了:镇北侯退隐,沈家军慢慢被朝廷的军队替代,沈汶领着人出海。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北戎骠骑卷土重来,再带上今天他们设计的种种强大的弓弩和火药之箭……那情形不比现在还危险那时,边关的将领可比现在的沈家父子更忠诚可还能有沈汶这样的异士相助

四皇子问:“她没有说解救之法”

季文昭无奈地说:“老生常谈!说皇帝没有胆气,不会让人研究武器的。”

四皇子说:“三皇子一向喜武,重视边防,也许他能明白这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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