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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上医院

阿汀。

低哑沙沙的两个字, 伴着一股分明的拗口感。

他就这样看着她,手指一点一点点挪过来, 触到她的衣角。而后垂落下去, 陷入昏迷。

小黑猫也是浑身湿透, 长毛被打得焉巴, 还在陆珣脚边绕来绕去,喵喵直叫。

它只认阿汀,一旦察觉宋敬冬有动手的欲望, 立即扭过头来张牙舞爪。

真棘手。

本来就血淋淋, 让人无处下手啊。

“这小子是不是光在打架了?”

“怎么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宋敬冬话没说完,阿汀掉头噔噔蹬上楼去, 没两下又拉着一团鸟窝头的林雪春哒哒哒下来。

宋于秋披着短袖衬衫,走在她们后头。

“你们兄妹俩大半夜不睡觉,闹腾个什么?”

林雪春被急匆匆弄醒,正抱怨着, 猛然瞧见自家门口有个人模人样的玩意儿。困意登时退的干干净净, 吓得心脏差点打嘴巴里蹦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怎么跑来别人家门口趴着?”

“死的活的??”

犹如母鸡护崽一样, 她迅速将儿女扯到身后,随手拿起门边的扫帚,要去碰碰他。

“是陆珣!”

阿汀急忙拦住。

宋敬冬指向某个方向, “我睡着睡着,听的咚一下, 出来就看到他躺在门口了。”

宋于秋则是一言不发拨开他们,上来两步单膝蹲下, 拉着陆珣的胳膊翻了个面。

打架斗殴、街头火拼全是他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东西,该受的伤没少受过。因而掀开衣服看两眼,手掌轻压肋骨,瞧瞧这小子的反应,便能将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

“骨头断了。”

骨头好坏 ,身为外行人的林雪春看不出来。但这小子满脸的血,小腿上还有五道伤痕深到不行。

不由得咋舌:“这玩意儿是不是钉耙给整出来的?”

农家翻土用钉耙,钩子尖尖利利,她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拿这玩意儿伤人。

分明是冲着要命去的,下手真狠!

“没断气吧?”她不放心的问。

“还没。”

“会断气不?”

宋于秋收回手,神色莫测:“骨头戳到心肺,就会。”

“那戳到没?”

“得去医院查。”

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不准?臭闷葫芦还非得问一句答一句!

林雪春眉眼皱起,又被拉了一下。

低下头便见着女儿哀哀切切的一双眼眸,就差把‘求你救救他’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过她不认字来着。

儿子也说:“要不先送医院去看看?”

林雪春抬头一看,这外头狂风大作,雨水像石头一样没命地往下扔。没瞧见一只巴掌宽的树都被吹得摇摇晃么?

村子离县城足足一个半小时,顶着这天,怕是村子还没出去,先被刮到河里淹死。

再说这年头的‘铁饭碗’走进医院,兜里揣张领导单子就了事,顶多再带五毛的‘挂号费’。换成他们这些大老粗的农民,光挂号费就要一块多,顶一天的饭钱。

人家话给你来看病费拿药费,乱七八糟反正你也弄不明白的这个费那个费,花钱能比烧钱快。

儿子得奖拿来的三百不愿意花,算上后院里头好不容易积攒的,她手上一共就捏着一百三十块。

还得顾着家里饭菜、儿女下学期的学费,纸笔本子零零碎碎全要钱。

这走一趟医院能剩下几个子儿?

林雪春双手捋头发,迟迟下不了决心。

“妈妈。”

但是女儿又眼巴巴看着她,全家等着按她脸色办事。

素来教儿女正直做人,不必抢着做好事却也不能干坏事。这当妈的,又怎能在他们面前见死不救?

万千心思一刹那,林雪春拿定主意。

“老宋,赶紧借三轮去!”

得令。

宋于秋立即拍响王君家的屋门,借来三轮车,特意往上头压两块沉沉的石板。

林雪春负责搭木架子,绑大布,动作麻利而迅速,将一辆光秃秃的三轮车变成运货车。

再丢一把稻杆,铺上凉席,省得车身摇来摆去,不小心把骨头再给撞碎了。

“你看着路,小心点骑车。”

拿出斗笠给宋于秋戴上,她边把绳子紧紧系在他下巴,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出村那一段尤其睁大眼睛,左边水田右边是河。真不行就往左边摔,别好事没做成又把自个儿搭上去了,也别像儿子一样……”

溺死在水里。

她一哽,动作止住。

“有数。”

宋于秋淡淡又稳稳地说了声:“我有数。”

他明白她。

刀子做的嘴巴豆腐捏的心,看着泼辣凶狠、刀枪不入,骨子里不过是丢过孩子的妈。

儿子走了十八年,她就畏了十八年的水。

要不是宋菇在外头说她金贵,全家衣服丢给男人洗,引来村里妇女们指指点点,连带着全家被人说道。她绝不肯去河边洗衣服,不愿想起死去的大儿子。

他握一下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很快躲开,永远不让人瞧见软弱。

转头,夫妻俩齐心合力把野小子抬上车。

“一万个小心!”

“还有冬子,你看着人,也帮你爸看着路知道不?”

林雪春急急火火把父子俩推上车,边说边把偷爬上去的阿汀拎下来。

奇了怪了还拎不动。

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不安分的野小子,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拽着她的女儿不松开。

这不是故意耍流氓么?

“松开松开。”

林雪春不轻不重连拍三下,见他没动静,又去使劲儿掰手指。

掰扯好一会儿,直将五根冰冷泛青的手指给整得发红,这小子仍旧阖着眼,死死攥住阿汀的衣角。一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反正弄死我我也不松手’的混账样子。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准以为她是个恶丈母娘,活生生拆散一对小鸳鸯。

但也不想想,这小子要本事没本事,要家底没家底,人模狗样的哪里配得上她家宝贝阿汀一根手指头?

林雪春越看越来气,掐着腰命令道:“阿汀你赶紧的下来。”

阿汀看看不省人事的陆珣,合起两只小手作恳求状。

“妈妈让我也去吧。”

她软声软气地说:“他没去过医院,肯定会害怕的。”

“你咋知道他没去过?”

“这混蛋小子光着脚丫登山爬树,使猫唤狗还成天打架,害怕个屁!”

“再说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他挨针头还是吞药?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下来!”

阿汀一时想不出说辞应对,好在哥哥及时开口:“妈,就让她一起吧。”

林雪春怒眉:“你也和我对着干??”

“主要看这天,保不准谁家房屋塌了田地坏了,到时候每家每户要出人帮忙。要是你们俩在家,你出去了,不就留下阿汀一个?”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毕竟这事年年有。

去年刮大台风,老刘家到处显摆刚建的平房,招呼大伙儿去他家躲台风。结果人家的茅草屋子都好好的,唯独他家房子坍塌。要不是老村长半夜出动,挨家挨户敲门去救人,指不定死伤多少。

而自打瘸子那事过后,林雪春绝不肯让阿汀独自一个呆着。这小胳膊小腿的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快,再遇上打坏注意的狗东西,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

她凶凶瞪一眼陆珣,千叮咛万嘱咐儿子照看好女儿,终究松开了手。

前头的宋于秋立即把三轮车蹬得飞快,车身摇来晃去,风把粗布吹成一个鼓鼓的大包子。

车里阿汀安安静静,只是垂着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盯着陆珣。仿佛生怕一个疏忽,他就会沦为冷冰冰的尸体。

宋敬冬歪头去看她的详细的神情,没想到能找着两只汪汪的眼睛。

这小丫头。

自个儿遇事不见得这样慌,对野小子是真的上心。

他有点好笑又好气,像安慰又像取笑的说了一句:“哭什么?人还好好躺着,不会没的。”

“没有哭。”

阿汀反驳,又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他肯定好疼。”

“你又知道了?”

宋敬冬纯属调侃,不料阿汀抬起半张脸,认真地点点头:“要不是很疼,他不会找我们帮忙的。”

“也不会叫我的名字……”

声音渐小,她拉着薄被,小心地合上漏洞,好像想为他打造一个风雨不侵的堡垒。

宋敬冬哑口无言。

任他自诩聪慧,一双近视的眼睛足以看透天底下许多人事物。但关于野生野长的陆珣,还有这陌生又找不出岔子的阿汀,不管分开还是合在一块儿……

定定看着,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爸。”

宋敬冬朝宋于秋的后背喊了声:“过了桥那段路有点难骑,我来替你。”

要活着啊。

他想:只要活着,早晚有一天能弄明白的。

紧赶慢赶到了县城医院。宋于秋背上陆珣,拉着阿汀的胳膊,一双脚走得快而稳健,一下子窜到过道另一头去。

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坐在那儿,宋敬冬立即上去问:“家里小孩打架摔伤了,胸腔那块骨头好像有毛病,值班医生在不在?”

小护士想说‘先挂号去’,不过抬起头来,遇上宋敬冬那张脸,不小心恍了神。

有人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冬子么?”

一个年岁不小的男人,脑袋小,身子高又壮实得不像话。瞧着像是一块大砖头伤叠一个玻璃珠的模样。

阿汀见过他一回,正是大龙的爸爸。

“老宋也大半夜跑县城来了?一家三口全来了?这是谁出毛病了?”

大龙爸嬉皮笑脸地搭话,绕过来,看到陆珣,笑容立即消失,“原来是这小畜生。”

宋于秋压根没看他,手指敲了敲台子,还是问:“值班医生在哪?”

“呃……在里面休息……”

对上他的眼睛,小护士一时把挂号这事忘到天边去,把实情给交代出来。

“叫他出来。”

满脸的不苟言笑,淡淡的四个字,特像新上任的副院长,充满威严。

小护士下意识站起来,又被一双粗手给摁坐下去。

“看你老宋平时不声不响,竟然还知道值班医生。不像我这粗人,老是大夫大夫的叫。”

“不过老宋啊,咱们毕竟是一村子人,别怪我不提点你,做好人也分值不值当。”

大龙爸仰起一截下巴,看向陆珣的眼神既不屑又古怪:“这没爹没娘的小杂种可不记你的恩情,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多干点活,攒两个钱给你闺女上高中。家里供俩小孩读书,多不容易啊。”

宋于秋终于正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四个弟兄。

个个鼻青脸肿的,脸颊手脚留着尖锐的爪痕,再眼熟不过了。

因为他也被背上这小子狠狠抓过一回。

“你打的?”

察觉到言语有误,他停顿,更改措辞:“五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大龙爸呼吸一滞。

这宋于秋明明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头,又憨厚又好欺负。什么时候练就一双利眼,三两言语就看出内情来了?

不过不碍事。

宋家只有父子俩,带着半死不活的小子和黄毛小丫头,能拿他们五个成年大汉怎样?

“是我。”

大龙爸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也别觉着我下手狠,实在是这小子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之前把我儿子打得厉害,耳朵伤了一只,到现在还不灵光。大雨天的,我带着弟兄赶去山上收桃子。好不容易翻过半座山,差点打滑给摔死。结果我瞧见什么?”

“就这小子!”

“以前在我家果园里小偷小摸就算了,这回更过分!大摇大摆躺在树上,拿树枝打我的桃树。上百个水灵的桃,全在地上烂成一团,你想想是几个钱?再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改天把树给拔光,我找谁赔去?”

仿佛场景重现,他说得上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医院里不允许随地吐痰!”

小护士忍不住斥责他,被他凶神恶煞地瞪回来。

阿汀反驳:“那不是你的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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