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你身子不好,并不擅此道,何必强求。”转身看去,却是刚刚才升至太尉苏战缓缓收了手上长弓,看着眼前年轻男子,眉目间便露出了几分复杂来。
看着苏战,李明理张了张口,一声爹在嘴中转了一圈却不得不黯然咽下,可“舅舅”这个称呼,却也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出口,顿了顿,便只是拱手低头,恭敬叫了一声:“大将军。”
苏战向来军法严明,在西北军中,不论是何血缘关系,相互之间,也只能已官职军衔称呼,李明理与大哥叫大将军也确早已叫顺口,相较之下,他还算好些,如此刻还在西北长子苏明光,如今对着生父叫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苏战点点头,将长弓递给身后随从,独子一人背手上前,也行到了李明理身旁。
“大将军……怎来此”李明理低了头,看不出面色。
“我派人查了你行踪,特意跟来。”苏太尉说格外坦率。
说罢,见李明理仍旧是沉默不言,苏太尉远远看着清潭上波光,面色便忽带了几分叹息:“明理,这么多年,几个儿女里,家里最对不住,便是你了。”
直到这个时候,大将军将他视同子女……李明理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旧不动神色:“将军这是什么话您对明理恩同再造,若说对不住,也该是明理对不住苏家。”
苏战却摇摇头:“若是我多留心些,早些派人回去瞧瞧你与你娘亲,便能早些接你们娘俩进京,你娘不会早亡,你也不必多受李家那许多磋磨,孤苦无依……”
“这与将军无干!”李明理却忽开口打断了他,甚至于紧紧抿了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暗色。
明理自从到了苏家,便一直不愿提起之前李家之事,这个苏太尉是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也一向默契从不多言,但苏太尉此刻却并未停口,甚至还忽转过身来,牢牢盯住了他:“你在李家长大,性子难免偏激狭隘了些,可你一向聪慧,又有主意,我与你娘素来不愿拘束了你,只是由着你随心随性,原本想着,在家里养久了,慢慢,终究会好,却没想到,终究是错了……”
“大将军此言何意……”李明理皱了皱眉,还想再分辨什么,对面苏战却是怒目圆睁,忽一声厉喝:“何意苏明理!你私底下勾结梁王,还打算瞒我多久”
李明理闻言一惊,但他知道大将军起于微末,一向明察秋毫,也早有被察觉准备,此刻闻言,倒也并不算惊慌,只还如军中一般屈膝下跪,一副认罪般态度。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开口,他与梁王勾结,牵连全家,大将军定然会震怒,但叫李明理没想到是,苏战说罢了这一句之后,却是又转过身去,面上只是痛心与自责:“明理,爹知道你是为了苏家,可你这般,是走了窄路啊!”
大将军对待儿子一向严厉,从来不曾这般悲恸示弱过,李明理心下一沉,忍不住便开口分辨道:“我只是想为家里寻一条退路!”
苏战深深吸一口气,也不叫二子起身,反而大马金马,顺势就在李明理面前盘膝坐了下来,平视着他,一句句开口道:“梁王野心勃勃,你去寻他,为家里留退路你可知,这世间最做不得,便背主叛徒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了梁王,便是日后当真能成事,焉知他不会翻脸再拿你送上断头台”
话已至此,李明理便也不再隐瞒,他抬起头,略微有些激动:“皇帝多疑,先帝便已疑心苏家疑心了几十年!若非西北未平,苏家又兵权在握,皇家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家中早已活不到今日!此刻先帝换成了当今,他就算比先帝略强些,可同是皇帝,又是先帝一脉相承,又能强过哪里去那赵暗投,身为帝王,我观其行事,却对先帝、对董家只差言听计从!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他们,对家里出手不过是迟早之事!”
说到这顿了顿,李明理略微平静了些,看向苏战,甚至带了些劝诫之意:“梁王并不可信,但他即便秋后算账,也是日后之事,便是饮鸩止渴,也该解近在眼前之危险,更莫提,今日之局都有法可破,日后对着梁王,也未必便不能在旁转机。可若是此时不寻他,难不成要等得那赵暗投对家里出手,咱们才如丧家之犬一般投去大将军,我知您并非那等迂腐人,难不成,当真要带着苏家做一户被诛尽了满门武将重臣苏家战功赫赫,为他驱戎狄,守边疆,如何便合该落得这般下场”
苏战一字未发,只是静静等他说完,神色平静且清明:“苏家不会诛尽满门,即便当真到了那一步,你,明光、明朗,加上如今宫中明珠,家里也早已为你们备下了退路,我苏战一世军功,筹谋半世,即便为人所害,也可保你们在西北当清清白白忠臣遗孤,娶妻生子,活堂堂正正,无一人敢戳你们一根指头。”
李明理闻言一滞,他素来聪慧,只从这一句话里,便立即明白了苏战夫妻打算,他张张口,正要再说什么,苏战便已抬了手,声音淡淡,神色却是不容置喙威严:“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苏战马匪出身,原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活快快活活,若只是为了自己,便不必受降从军,走着劳什子正道!你若叫我跟你背着一世骂名苟全性命,做这暗室亏心之事,连带着儿女后代都东躲西藏,见不得人,我与你娘便死了,地下都不得安生。”
“将军……”李明理张张口,眼中便闪过一丝痛色,苏战见状,便又缓和了面色:“更何况,当今虽是先帝之子,可谁说歹竹不能出好笋如今连董家都获罪败落,我观陛下是讲究仁德,咱们说不得便当真有那好运气,得以全家安然呢”
李明理咬咬牙,对着外人时,惯常带笑面上,终于不加遮掩露出一丝阴鸷之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便当真要引颈待戮,相信那赵暗投帝王仁德吗”
苏战抬了抬嘴角,看向二子神色里便露出几分温和来:“你若是当真丝毫不信,又何必急着改门换姓”
李明理确是因着董家出了事,且赵暗投这些日子又表现似乎不同从前,犹豫之下,才提早改了姓氏,以免牵连苏家,却不妨大将军竟是连这一点也瞧清清楚楚。
他闻言一震,抬起头来,便瞧见苏战面上露出一丝后悔神情:“我听了你娘话,也只当你改姓是因着对明珠有心,竟是也疏忽了你这些日子不是,若不然,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出了苏家!”
听到明珠名字,李明理目光躲闪了一瞬,他打来到苏家,第一眼看见那个不过十岁,便已能在武场之上,颤抖着胳膊,咬着牙坚持开满了十次七斗之弓女孩起,他心下便已泛起了一股说不出情绪。
等到明珠转过身来,与他笑只比天上云霞还要漂亮,声若百灵地叫了他一声二哥之后,这情绪便越发复杂,叫他且涩且慕,却又忍不住想,他在李家,从未见过这样女子,若是她在李家,一定不会和娘亲一样。
不,事实上,明珠就是明珠,她与世间任何一女子都不相同。
但这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李明理回过神,便也重新抬了头,声音平静:“并非如此,明珠只视我为兄长,我不会叫她为难。”
苏战看出这话并非虚言,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气,想着夫人这几日忧心明理有情,明珠却无意,手心手背都是肉,背地里已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他这次回去可以好好安慰一番,这么想着,他便从缓缓站起了身,伸手开口道:“你想明白就好,起来,与我回家去罢,我与你娘都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便是改了姓,也一样是我苏家儿子!”
但李明理却并未动身,他看着苏战结实可靠掌心,虽然膝下只如千钧重,却仍旧一寸寸退后了几步,声音坚决:
“比起将军,明理心思不过是些小道罢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明理不如将军通透,可自小受苏家大恩,却不能坐视您与夫人殒命,想必大哥与弟妹亦是如此,世事难料,若是当真得以两全,自是最好,可若是另有变故,明理愚者千虑,或许便可终有一得。”
“覆水难收,大将军尽可放心,梁王虽深不可测,明理却也自有分寸,归宗之后,李明理便已是李家之人,所言所行,皆与苏家再不相干!”
说着,他直起身来,垂下眸,错过那朝他伸出掌心,单薄身躯一丝不苟朝着苏战深深拜了下去——
轻风拂过,却是寂然无声。